良姨在老伴的搀扶下来找我看病,她虽然喘着粗气,但坐下的时候还是冲我微笑,她有些费力地说:“小伙子,听说你不但医术好,而且对病人很热情,我也是听老年大学的一个姐妹说的,所以今天慕名来找你给看看病。”
身为一名医生,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此,病人来找你看病,是信任你,因此决不能让病人失望,所以我耐心地询问了良姨究竟有哪些不适,并认真地做了体格检查。
良姨咳嗽咳痰痰中带血已有半年之久,半年来瘦了不少,各种体征和症状告诉我,这是肺癌的相关表现,所以我开了张照片单带良姨去放射科照片。二十分钟后结果出来,诊断上写着右上肺肿块性质待定,肺癌可能性大。自己病了,还是想着儿子良姨年轻时是名中学老师,在田心社区,是出了名的好人,所以大家都尊敬地喊她一声良姨,如今的良姨不但桃李满天下,而且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,用良姨的话说,儿子在合肥读的重点本科,毕业后就留在大学里教书。
“离株洲刚好626公里,坐火车要十三个小时呢。”良姨笑着说,即便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X片结果,知道自己患的极有可能是让人谈虎色变的肺癌,但她的心态却非常好,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儿子,最后顿了顿她又说:“你们的年龄应该差不多。”
我能理解良姨的心情,并不是对自己的病情不在乎,而且人老了病了,最想念的无非是亲人能陪伴在身边,所以良姨才会一直说着她的儿子,就像我的母亲,自从离开家之后,她总是频繁地向别人提起我,说她的儿子多有多有出息,可是说到最后,又总是会说,等儿子不忙了,一定去他所在的城市看看,那城市可是造火车的城市呢。
医生你一定要让她多活一段时间为了尽快给良姨明确诊断,我随即将其收住院,并快速为她安排了支气管镜检查,支气管镜同样看到了肿块,取了活检,五天后活检结果出来,明确为小细胞肺癌。结合CT,良姨的肺癌分期为IIIB期,而且小细胞肺癌恶性程度非常高,不但没有手术机会,而且要接受较长时间的放疗和化疗。 良姨说:“小丁,有话就直说,我的心态很好。”为了不让良姨有太重的心理负担,也为了让家属充分拥有知情权,我让良姨还是把她远在合肥的儿子喊回来,不说别的,母亲患了重病,做儿子的总要回来看看吧。 良姨的老伴同意,要打电话给儿子,但良姨却坚决反对。用良姨的话说,儿子远在合肥,而且工作非常忙,现在又是晋升的关键阶段,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,不但让其担心,而且会耽误他很多事。做母亲的,永远想的是儿子。最后我也没办法,只得如此告诉良姨接下来的方案。 “小丁,你如实告诉我,我究竟还能活多久?”良姨郑重地问我。 “良姨,现在肺癌五年以上的生存率是非常高的。” “不用安慰我,如实告诉我,因为——”说到这良姨又顿住了。
因为什么,良姨到最后也没说,当然,我一直坚持给良姨信心,身为一名医生,有时善意的谎言比冰冷的医疗实话会更让人心安。
良姨走后不久,她老伴又悄悄地跑到办公室找我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,握着我的手,老泪纵横地对我说:“我们老两口商量好了,先不跟孩子说,孩子一个人在合肥闯,不容易啊,我们还能动,就是喊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,只会徒增担心,刚才我老伴出去后和我说,她就想让你说个实话,如果没多长时间了,她也不治了,她一定要去合肥,去好好陪陪孩子。所以小丁,你……你一定要让我老伴多活一段时间啊!” 老人的一番话,顿时让人感动万分。可怜天下父母心,都病成这样了,一心想的念的还是身在远方的孩子。良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
下班后,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,走在路上,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,二零零四年,我离开安徽老家,坐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的火车赶到湖南来读书,如今整整十年过去了,我的老母亲站在那破旧的瓦房前,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我回去,读书的时候还能一年一次。
如今上班,忙的时候,常常一年都没有一次,就连电话,也是越来越少。很多时候,接到母亲的电话,听到母亲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:“儿子,妈想你了。”而我又是借口工作忙,一句知道了就匆匆挂断电话。 即便我每个月坚持给母亲汇2000元的生活费,却不知道,我年迈的母亲,一年一年,岁月吹白了她的黑发也吹老了她的脸,一年一年,她需要的早已不是物质上的东西,给她的钱,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,她需要的,只是她养育了整整三十年的儿子。
儿子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良姨最终对她儿子隐瞒了病情,即便在化疗当天,因为药物反应,良姨呕吐得胆汁都出来了,但她还是一心想着她的儿子,她说她儿子在两天前的讲课比赛中拿到了青年组的一等奖,又说儿子要买房了,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帮儿子付个首付。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良姨的诉说,我从不觉得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炫耀,我知道,那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思念,日日夜夜,也许只有这种方式能让她缓解一下思念的痛苦。 两个月后,放化疗并没有能有效地控制住病情,良姨已经病入膏肓。两个月来,她瘦成了皮包骨,她一直说要去看儿子,可是却连一千块的机票费都舍不得出,她对老伴说:“儿子要买房,咱们能省就省。”
到最后,良姨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,她再也无法去合肥看儿子。在老伴的央求下,她最终同意告诉儿子。只是第二天,良姨就在剧烈的疼痛中走完了生命的全程,儿子正在从长沙赶来的路上,可是连良姨最后一面都没见到,良姨难过地流下了最后两行眼泪,我知道,她心有不甘。
良姨离世后两个小时,我最终见到了她从合肥赶来的儿子,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,扑腾一声对良姨的病床前一跪,撕心裂肺地喊着:“妈!”那一声“妈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,包括我。我终于对母亲说了那句话晚上下班回家,在连续二十天没有打电话给家里的我,终于打电话给家里,我喊着:“妈!”可是我想你那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,接着我就一直听母亲说:“儿子,工作累吗,儿子,吃晚饭了吗,儿子,变天了,记得多穿衣服,儿子,妈有吃有喝,千万别担心家里……” 从前我觉得母亲总说这些话实在太啰嗦,现在,我听得心里酸酸的,听得泪流满面。 湖南,安徽,株洲,合肥,两个省份,两座城市,相隔626公里,我无法见到我的老母亲,可是远在老家的母亲却时时惦记着我,626公里的母爱,从来不曾减少,可是就像良姨,我不知道我的老母亲还要等我多久才能见我一面,我前所未有的惭愧。
最终,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,隔着626公里,我用电话对母亲说:“妈,我爱你。”
我的母亲,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,一个培养了一名医生的农村妇女,短暂的沉默后,电话另一端传来她嘶哑的哭泣声,那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良久良久……